南海本田罷工與當代中國工人鬥爭的路向——大規模工鬥浪潮前夜的若干思考

星期一, 6月 14, 2010

編按:

2010年5月,富士康連續跳樓事件引起了輿論風潮,同一時期,就在左近,同遭殘酷剝削的另一群工人,在廣州本田汽車廠掀起了舉世矚目的大罷工。本篇(兩篇)海外來稿,不僅側寫了「中國模式」經濟成長的實相,也是當前中國無產階級面對勞方與自己的反思、分析及覺醒。雖說彼者嚴正抗議的對象、行文書寫的用語,未必與台灣相涉。但在這資本全球化、壓迫全球化的時代,無疑有其參考借鑒之意義,也為海峽兩岸無產階級的協作、串連,醞釀了可能性。

吳燦澤
2010-6-8

2010年5月17日,廣東佛山市的南海本田零部件公司(CHAM)約百名工人舉行罷工,在總經理承諾一周內答復後,工人們復工。之後才四天,5月21日因傳言資方加薪少和反擊罷工的種種動向(清洗罷工者、招新替換、週六加班增庫存反罷工),數百工人再度罷工;次日擴大到全廠罷工。罷工從5月22日持續至6月1日,其間發生當地總工會人員毆打罷工工人事件(5月31日)。南海本田罷工(以下簡稱“南本罷工”)以其堅韌頑強、訴求的高亢(要求加薪和提出改選工會)以及一定程度的組織性,而成為2010年五月工潮的一大重頭戲,引起舉國矚目。

關於這次罷工,網上已有過不少報道,大家可自行去搜索。筆者在此首先想對罷工事件本身談談自己一些具體看法,其次想略談談南本罷工引出的些許改良主義動作,以及中國工人階級與共產主義者的路向。願與深切關心南本罷工的眾多工友和青年朋友們(包括願意更深入思考的南本工人們)分享交流。


觀察:南本罷工的細節特點

除了大家都看到(如上所述)的那些突出特點外,我要更強調幾點細節的特點。這些特點也正是值得中國工人階級注意的優點,或是經驗,或是啓示。

首先,在工人鬥爭時越發壯大的階級自信,對外界沒有幻想寄望。瞭解這個過程頗有意思。5月17日第一輪罷工時,“一開始我們還是有點怕,行動也不是那麼整齊,不那麼迅速,我們就互相鼓勵”(網絡報道《本田罷工者口述實錄:我們做了甚麼》)。而在5月27日下午,工人高呼口號“不達要求,罷工到底”,在廠區內“一邊走,一邊高喊口號,伴隨著掌聲、口哨聲”,蔚為壯觀。

另外,這次罷工中,南本工人始終在廠內遊行、不去廠外集會或堵路。姑且不論這種策略是否得當,實際上截止6月1日的南本罷工基本沒有得到直接的外來幫助,也沒有請求誰來“為民做主”1。南本罷工比以往許多工人鬥爭都更多地運用了QQ及論壇等互聯網手段,但這些手段基本服務於工人內部交流,而沒有訴諸外界。這固然包含了南本罷工(也是現階段眾多工人鬥爭)的局限性,但另方面卻也顯示了相當大的階級自信和獨立性。這也是使用互聯網手段維權的大量同類案例中,南本罷工的一個突出亮點。

其次,廣本罷工表現出年輕男女工人們的集體智慧和天才創造力。例如“三班倒罷工戰術”:5月21日第二輪罷工開始時,“據工人描述,21日晚11點左右,三勤500多名員工乘廠巴到廠後加入到停工隊伍中。晚12點,二勤員工乘廠巴離去,停工在三勤員工的堅持中繼續。22日上午7點,一勤員工200多人到廠上班,停工繼續。下午2點多,二勤人員到廠,停工仍然沒有取得實質性進展。隨後,二勤員工搭乘一勤員工的下班大巴離廠。”(5月26日南都報道)

再則,在訴求方面,堅韌性和徹底性也顯示出來:廣本工人多次拒絕資方過低的調整方案,持續罷工,半個月來至今未顯示出總體性的退讓。6月1日雖然降低“加薪800元”訴求為“在5月31日加薪方案(加366元)上再加200-300元”,但還要求增加奬金、員工培訓,要求解決5月31日打人者事件,以及重申改選工會的強悍訴求。

當然,南本罷工最重要的還是:湧現了一批得到工人支持的核心骨幹,並且具有強韌的組織性。罷工並沒因為5月22日資方打擊辭退兩名帶頭罷工者就偃然息鼓,反而仍顯出強勁生命力(更大規模罷工、廠內遊行、拒簽不罷工保證書、拒絕過低的加薪方案),這是罷工核心及其組織性強韌的突出證明。核心積極分子群及其組織性,正是廣本工人鬥爭勝利的關鍵。


6月1日:南本罷工的戲劇性終結與工人的態度

當5月31日本田資方決定第三套加薪方案“正式工月薪上調366元”之後,多數罷工工人決定復工,少部分工人堅持罷工。如果不是當局自作聰明對這少部分堅持罷工的工人動手,而且還是以當地總工會人員的名義(戴著工會人員的工作牌和小黃帽),大多數南本工人恐怕不會在6月1日又憤而第三次罷工。但是這第三次罷工卻峰迴路轉,當天在更高一級大老闆的調解許諾下,又戲劇性地終結了。對於部分南本工人喜滋滋談論的“全國人大代表和廣州汽車集團股份有限公司副董事長兼總經理曾慶洪先生”(見6•3公開信)的三天復工許諾,並非所有罷工工人都那麼以為然。相反,可以覺察出不少工人都有著截然相反的強烈意識,例如6月1日晚一位工友寫道:“本田策略真的高,先找些流氓出來搞事,然後救世主出現了,工人就全部乖乖聽話,明天復工。”又有一位工友更直率地憤然說道:

“今天罷工順利的很的 就你們那幾個不知哪來的工人代表,搞的我們變主動為被動 操!我很佩服人大那個曾慶洪,廣汽的副總,忽悠人不是一般的厲害 叫他把打人的交出來 說著說著就不知怎麼搞的,他一句明天會貼出公開道歉信就搞定了 跟他談工資 講著講著 就以現在不談具體要求 等下會跟你們代表商量搞定 其他都沒提過。 就這樣就讓代表們(百分之九十人不知哪來的代表,有人反對他還怒罵,操!!)答應明天開工 三天後公司在給答復。。”

6月2日中午,又一位南本工友在當地論壇上寫道:

“最後一次關注此貼。無硝煙的戰爭已經結束。本次罷工起義在政府各部門和工會及公司的鎮壓下。持續這麼久的罷工。以失敗告終。三天的答復,三天後肯定是鬧不起來了。若有再鬧。總經理肯定是要一個一個清除,但不至於集體清除。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其實中方員工與總經理以[已]無可協商,若要協商能夠解決則早已解決。”

很有意思的是,這位工友署名“齒輪××”——在南本罷工中,齒輪科工人反應似乎總要慢一拍(或許也可以說更沈穩謹慎,也與其科長的壓制有關),他們最遭其他罷工同仁非議,這段話及其後也有些對這次罷工的尖酸刻薄評價,但是這段話的確說明瞭他的不抱幻想。這些話都表明南本工人中確有一部分頭腦清醒的明白人,這十分值得覺悟分子和先進工人的高度注意和討論、學習。


南本罷工的最重要教訓:復工談判與對資產階級的幻想

但有工友說這次罷工“以失敗告終”,的確過於刻薄消極。“加薪800”訴求雖未達到,但通過半個月罷工力爭到了幾年都盼不到的加薪300以上的成果,這已是初勝;比加薪更重要的是,這次罷工增進了工人階級的無形財富——鬥爭經驗、鬥爭的組織性與寶貴的階級自信。在這些財富中,南本罷工的教訓(反面經驗)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值得認真清算整理。

回顧6月1日的南本罷工進程,我們可以得到一些最重要教訓:

其一,罷工是工人能夠直接握在手中的唯一有效武器。放棄罷工再談判,等於以撤退換取敵人讓步,這在公開化的勞資集體對抗中是十足的幼稚。罷工是工人凝聚精氣神、一鼓作氣的團結進攻,還頂著資產階級的很大壓力,正在進行時的罷工就是工人鬥爭主動權的保證(進攻就是防禦)。對於某些不著邊際的局外人想象(如“復工談判然後再罷工”或“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南本工人忍不住發帖回擊:“大家應該(想到)本田罷工的員工是多麼的不容易。在這裡,還有很多人在說風涼話,說甚麼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之類的。不服氣的話,你自己搞一個罷工試一下,就知道有多麼的艱難。員工是處在三不幫的惡劣環境下,頂著逆境將罷工進行到底的。政府不幫,工會不幫,中高層不幫”。

其二,6月1日的轉折點是:部分工人對披著政府面目的、更高一級的大資本家曾慶洪的幻想——這才是南本罷工的真正最大失敗之處。除了筆者上述引6•3公開信裡透露的工人些微欣然寄望表現,南本工人在論壇上的表現更為直接。現選取6月1日下午到晚上當地論壇上部分工人的發言記錄如下:

“廣汽的副總曾慶紅正在你們公司,以人大代表的身份出現!大俠級人物,轉折點出現了。”

“這個事情,總該收場,總會出現一個救世主,不管是為民請願還是為自己企業私利,只要問題解決,我們那麼刻薄著沒有必要”。

還有財新網6月2日的報道:“七八名在5月31日遭到獅山鎮總工會人員毆打的員工站出來,要求其他罷工工人採納曾慶洪的建議。工人們稱,他們認為曾到現場以來的表現“有誠意”。……對於有條件復工,有工人對財新記者表示:我們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了,只能這麼做。”

需要注意的是,類似發言不排除有虛假誇張成分或資方值班網特的冒充搗亂(筆者沒有引用明顯有網特嫌疑的話),但是這些心態多少是部分工人的情緒。至於具體是多大數量的“部分工人”,其實已不是關鍵。關鍵是這部分工人已化身為本次罷工的“民選工人代表”,在與資方高層對話協商的層面上來欺騙麻痹自己的階級兄弟(甚至不只麻痹南本工人,還麻痹全國工人)。但是,正是對曾總的幻想和妥協,導致了罷工在5月31日打人事件後再度發力時卻又嘎然而止。部分南本工人只知反對本廠老闆,看不到自己所面對的是整整一個資產階級:從本田零部件到廣汽集團、到日本本田,到大小老闆及其官府。

所幸的是,新生代中國工人階級心底還保著強烈的不信任情緒(從上一節引用的工人發言可看出來),並且通過這次遠未達到預定目的的結果,南本工人收獲了教訓,也存留了徹底鬥爭的銳氣。從這個更高意義上看,這是“失敗中的勝利”。有覺悟的先進工人必須極為珍視這種鬥爭精神,對之注意發掘和維護,以階級分析提煉、帶入、強調不可調和的獨立階級立場,堅決肅清抵制對另一部分工人及其“勞資對話”好戲的吹捧幻想。


有組織性,卻無組織:少數分化全體垮(續談南本罷工的最重要教訓)

與近十年來中國眾多工人集體行動一樣,南本罷工表現出一定程度的組織性,而且還是相當高的組織性,但是卻沒能把秘密推選出的工人代表連結為鬥爭行動的明確組織。有的人也許會說:這有甚麼關係呢!有組織之名,不如有組織之實,只要能帶動大家一起抗爭就夠了。對於這種說法,過去十年的許多工鬥大抵可用。但是發展的空前迫南本罷工呈現出的一些特點,使得工人無組織的“中國特色”老問題,成了中國工人鬥爭進一步切[?]的瓶頸。

工人沒有自我組織的罷工鬥爭中,假如全體工人高度團結,那麼自發性的暫時局面還應付得過來,這就像2009年7月通鋼工潮的情形。在南本罷工5月17日至22日至31日的階段也是這樣,即使31日少數激進工人被打,之後6月1日又有多數工人團結罷工抗議。但恰恰就在5月31日,資方加薪方案消解了南本罷工的主要動力——但沒能讓全部工人都服從;這一方面有了分歧,另方面多數南本工人也失去了進攻的後勁,這使得之後的再罷工已包含有被分化擊破的可能。但即便如此,罷工也不一定就如此被中止掉。關鍵在於工人是否有明確的組織。假設之前已有一個在罷工中獲得生命力、威信和凝聚了意志的明確自我組織(不管它叫工會還是叫罷工委員會),那麼在6月1日曾總到場,就難有讓工人復工的餘地(他要談的話,只好在場直接與工人組織的代表談,無從要求中止罷工)。當然,假設這樣的工人組織存在,睿智的大資產階級分子曾總就根本不會到場,去接受明顯對自己不利的談判。這樣的設想也反過來證明:工人的自我組織對罷工工人是多麼有利和有分量。

正因為南本工人沒有自己的組織,他們無法把許多工人意願匯集為明確的統一意志,從而反對“曾慶洪見證下”產生的“罷工工人代表談判團”。全體工人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臨時產生一個所謂“罷工工人代表談判團”,也可以說是曾總的一大妙計。正如論壇上的工人自己所說,這些代表使許多工人(至於是多少工人,局外人很難嚴格估計)轉變為被動(見前引,那位工人認為他們是“百分之九十人不知哪來的代表”)。但是,南本工人們在“很佩服人大那個曾慶洪,廣汽的副總”的“忽悠大法”時,是否也反思過:正是因為工人從頭到尾沒有自己的組織,才讓少數人的分化、搞出一幫“民選代表”後,才使整個攻勢就中止了。如果不反思到這一點,那麼6月1日時,自然是“沒別的辦法,只能這樣了”。

有的人說,南本工人如果選出自己的代表,上升為組織,就會面臨極大的被打壓危險。這是一個與工人無組織的“中國特色”老問題一樣歷史悠久的老問題。但是,第一,迫害並不因為南本工人的自我克制和防範就沒有了,或減輕了。這次南本工人更是集體戴起了帽子口罩,完全拒絕主動推選罷工代表,以為能防範資方打擊迫害。為反迫害而禁止自我組織、自縛手腳,卻沒能阻止當局以另一面目大肆群毆罷工工人(而當局派出的“防暴”警察在一旁靜觀)。第二,被壓迫者通過鬥爭取得好處,總要付出相應代價:如果說爭取具體利益都要付出很大代價,那麼爭取權利就更如此了。與主流媒體嘩眾取寵的報道不同,這次南本鬥爭的背景並非是:“罷工在30年改革開放之後的國內實屬少見”(《中國新聞週刊》),目前中國早已是當今世界上產業領域罷工最頻繁的地區之一。但近十幾年來中國罷工運動迅速發展的過程,也是罷工遭到當局高壓,到半閉半睜眼有限容忍的過程。甚至數年前,罷工還不僅僅是被開除那麼“簡單”,還可能面臨刑事審判2。今天工人自行罷工看起來“似乎”比工人自行組織起來“更容易”,僅僅因為已有千千萬萬中國工人歷經重重艱險進行罷工。正是通過無數罷工工人“以身試法”做出極大的犧牲,時至今日,才有了當局對罷工的有限容忍。然而沒有法律保障的中國罷工工人,仍要面對參與者隨時可能被辭退的威脅(南本不只22日辭退了兩人,31日還曾“口頭開除”了幾十名罷工者)。但是爭取保障罷工權難道就不重要了嗎?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麼為甚麼同樣因為風險很大,就否定爭取工人自我組織權利的重要性呢?

還有的人說,南本工人提出“改選工會”不就是在爭取自己的組織嗎?但是,——事到如今,難道我們還不能看得更清楚些嗎:憑甚麼改選工會?能夠離開工人自己主導的骨幹力量來改選工會嗎?難道不正是5月17日以後罷工中湧現的那些積極鬥爭骨幹,才真正能夠帶領大家爭取利益嗎?難道還要指望官府衙門裡再冒出一群為民做主的清官來改選工會嗎?稍有一點覺悟的罷工工人都會說:改選後的工會成員及幹部必須從一線工人中產生。但這還不夠,一線工人可能被收買,可能脫離工人的監督,改選後工會如何確保工人群眾意志的準確表達?另外更重要得多的是,罷工工人不能乖乖地復工、等工會規規矩矩改選後,再來爭取訴求。最簡單有效辦法就是,罷工時,就從罷工工人中選出代表、成立工人組織——直接作為第一屆新工會委員會的核心,並且負責解決當下的鬥爭衝突。反過來說:還有甚麼程序或事項,能比罷工更好地考驗工會幹部呢?

此外,南本罷工還有另一些問題,例如那種自我克制自限廠內解決的傾向,民族主義偏見與陣營劃分混亂問題等,筆者決無意否認這些問題的重要性,但是由於現階段工鬥水平上它們暫時無從討論解決,也限於本文篇幅,茲不在此贅述。點出以上最重要教訓,暫時足矣。


南本罷工與當代中國工人鬥爭

6•3公開信裡,南本工人寫道:

“我們的維權鬥爭不僅僅是為了本廠1800個員工的利益,我們也關心整個國家工人的權益,我們希望立下工人維權的良好例子。”

不過,不管南本工人是否有這種主觀意願,他們通過罷工成功加薪了300元以上/月,也會帶動同行業工人上升,這至少從正面,很大程度地鼓舞了目前的中國工人鬥爭。鬥爭的鮮明的進攻性質,開始時多少令人驚訝:“(要求加薪而引發的罷工事件)還是第一次遇到,以前我們處理的勞資糾紛都是因為企業存在違法行為引起的,比如欠薪、工資低於最低工資等”(佛山市勞動監察大隊郭副大隊長接受財新網記者所說)。此外,南本罷工還產生了直接的示範效應,據悉,從6月7日開始本田在佛山的另一供應商,豐富汽配公司的工人也舉行了罷工。在某種程度上,南本罷工有可能推動全國眾多一線低收入工人加薪意願的公開化。這是南本罷工對中國工人鬥爭的一個直接意義。

南本罷工的另一個直接意義是,推動了全國工人更積極主動地關注自我組織問題(通過改選工會的形式表現出來)。不過,這一重意義就南本罷工現狀暫時來說,很難有正面突破,更可能淪為改良主義的樣板作秀工程。除非工人再有新的大規模集體行動抓住自我組織進程。否則,工人無法真正把握這個問題。

但如果我們跳出南本罷工落幕之後興起的那些浮泛喧囂,放眼波瀾壯闊的中國階級鬥爭前路,就該承認在不久將來大規模工人鬥爭浪潮的前夕,南本罷工是一個比較扎實的進攻戰。南本罷工在當代中國工人鬥爭史中的意義非常明顯:它主要是年輕工人的鮮明的進攻戰,而非老工人的防守戰;它更具自主獨立性和自我組織性,而不祈求開明統治者(即使部分人對曾總抱有幻想,但仍有南本工人表達出強烈的清醒意識。但也應指出,他們卻對主流媒體抱有很大幻想)。

南本罷工的弱點和困局——對手中力量還不自覺、對整個老闆階級的幻想、千呼萬喚仍無組織——是整個現階段中國工人鬥爭的普遍問題,由此導致的失敗只會增益今後更多鬥爭工人的頭腦。而南本罷工展現出的強大生命力和諸優點,也透露出階級鬥爭大風暴前夕,中國工人階級的偉大希望。


“五月工潮”•工人革命的幽靈•本田罷工之改良主義與左翼動向

綜觀全國,本田罷工只是五月眾多罷工的一例,而且人數、持續時間、規模方面都不是最突出的。據某些不完全統計和媒體報道,五月國內至少有如下罷工:

山東棗莊一棉紡織廠幾百工人連續罷工數天
河南省平頂山市平棉集團全廠5000職工大罷工(5月14日——6月初)
江蘇儀化設備工程有限公司上千工人大罷工(2010-5-12-今,已持續二十多天)
無錫日企尼康員工爆發數日大規模罷工和示威遊行
山西大同爆發上萬失業工人抗議示威堵路三晝夜(5月18-21日)
南海本田零部件公司1800余工人罷工(5月17日——6月1日)
百達五金塑膠廠兩千工人大罷工
武漢華潤啤酒公司工人罷工
企業遭私下轉賣 昆山數百名國企工人罷工3天
東莞台升傢具有限公司2000名工人罷工爭取加薪
北京凱萊酒店兩百員工靜坐罷工討說法
重慶綦江工人過勞死 引發數百人連日罷工
蘭州維尼綸廠兩千工人罷工(5月底——6月初)
北京現代供貨商千餘員工停工要求加薪
廣東東莞常平鎮近百輛的士集體罷駛
雲南紅河州13個縣市營運客車集體罷運

這樣一份“不完全統計”的罷工記錄,還不包括5月份全國多處地方爆發的反強拆農民與當地軍警的大規模階級衝突。於是,有人將南海本田罷工欣欣然類比1925-27年中國大革命的導火索上海五卅運動。

誠實說,這些工農反抗鬥爭並非突然冒出來的,但它們的確是首次被迫公開化,通過媒體進入公眾視野,這間接隱約說明瞭階級衝突的激化程度。這情形,就像2008年的眾多群體性事件(局部自發的市民及小資群眾抗議與大規模出租車罷運),就像2009年的眾多工鬥事件(從保定依棉近萬工人護廠鬥爭到通鋼林鋼工潮)再也難以被輿論“消聲”一樣。然而,雖然工農鬥爭已達到相當密度,但目前距社會革命尚有一段路程。正如有同志說道:“冷靜正視現實,毋庸諱言中國工人還有待經歷更大規模的工潮、總罷工乃至城市巷戰、局部起義”。

但畢竟階級鬥爭時局始終存在辯證發展的特點:它可能突變,飛躍,或通過若干局部進退來做大的質點跳躍。在階級對決之前,在這種表面上變幻莫測的局勢中,一個自覺的階級是必定要做好全面系統的準備的。最近幾年來,坐擁龐大資源、有著眾多智囊謀士的中華資產階級越發加快了準備的步伐:從2007年突發事件應對法及其保障體系,到2008年賑災和奧運的愛國動員演練,到數年來苦心經營的廣大農村——城市工人革命的減壓閥。在革命幽靈威脅下,中華資產階級的當權派招安引入在野的“民間”改良主義力量,只是早晚的事情罷了(5月底深圳市政府以總工會名義,臨時急召千名“義工”進富士康“關愛行動”,僅是一小小預示)。境內外自由主義勢力(包括泛自由派影響下的地下教會勢力)的全國維權網絡及不小的民眾威信,更是中華資產階級的壓軸後備力量之一。這次本田罷工,為有產統治秩序修補法權基石的改良主義高參常凱先生,更是忙不迭飛到現場,指導勞資會談,正穩步實踐著勞資和諧的改良主義路線。

然而,中國工人階級的自覺力量(筆者指成形的自覺運動)在哪裡呢?這次本田罷工恰恰顯出了現階段工人鬥爭的一大弱點:面對整個資產階級的聯合反擊(資方分化打壓加忽悠、政府默許工會打人、警察旁觀),南本工人孤立無援精疲力竭。除了南本工人自限廠內鬥爭的策略問題,相對更重要的是缺乏全國階級鬥爭的現實路向3。這只是一個思路、觀念或概念的問題嗎?事實上,經過十多年來的進展,中國主流左翼(主要是毛左派)在全國很多地方都有一定的工人基礎(主要是老工人),也有些介入局部衝突的積極分子(包括工人)。按理說,左翼(不管甚麼派別的左翼)最起碼應抓住階級鬥爭的路向,通過一定數量的左傾工人面向整個工人階級進行活動。但中國主流左翼在整體上,卻從屬於一種對工人階級極為有害的依附性政治路線:口中喊著工人階級,卻仍總是望眼欲穿巴望有產秩序的漏洞,著迷於手中的各種關係資本和政治影響力。一旦有新的工人鬥爭發生,主流左翼除了在網上發幾篇爛文或是拍手鼓掌喊口號、鼓吹捐款4,還能有甚麼別的實在幫助呢?2009年工傷工人劉漢黃事件時,台灣工運社運人士還能到官廳集會靜坐抗議,目前中國左翼卻連這樣的改良主義本職活動也擔負不起(不是不敢,而是目前根本不可能,倒是有許多所謂左翼在歷次愛國主義遊行中不畏艱險英勇地上躥下跳)。

當然,筆者決無意“抱怨”中國左翼的無力,僅限於指出:工人鬥爭難以得目前左翼的具體幫助。相反,還得極大地警惕。這次南本罷工落幕後,部分左翼極力暗示與南本罷工工人有聯繫,迎合勞資談判相關改良主義操作,大有爭奪勞資中間商市場份額的架勢5。部分左翼把退潮後的南本勞資談判當做切入點,的確可能由此壯大自己、“打開局面”,例如有可能在不久後南本工會改選中抓住幾個維權明星6。這一進程中,工人階級可能得到若干具體好處,但卻很難說類似的左翼改良主義工運前景是“工人階級的自覺力量”。退一步說,即使真的出現了一個有力量的左翼改良主義工運,而它支撐統治秩序的作用,也要遠遠大於客觀上有利於階級自覺力量形成的作用。


中國工人階級和共產主義者路在何方?

所以,最希望前進的階級傾向青年不能抱著某種一廂情願的幻想,主動參與左翼改良主義工運的構建。應該拋棄尾巴路線,走自己的路。

坦率地說,在工人革命的遠景下,中國工人階級和共產主義者面臨著一個共同的迫切歷史任務:打造共產主義工運(或者說:以建立工人政權為目標的激進工運)——即工人階級的自覺力量之核心。但我們必須極為謹慎、清醒和誠實:現在還遠遠不足以提出這個任務,但,是時候了,現在應該將之公開提出,作為最求前進青年鮮明的實踐方向。有同志說,需要務實的階級主義。不錯,階級傾向青年——包括認同階級路向的共產主義學生,與潛在的思考根本出路的青年工人——要要[做]和可做的事情很多:融入工廠工人、工人採訪、譯介工鬥文獻、企業通訊、整理工人自衛經驗、挖掘經典勞資衝撞記錄及馬列分析等等,這其中很大程度的“階鬥文化”累積最終要(或者已開始嘗試)與工人階級本身磨合、銜接乃至融會貫通相互促進。但一些剛入門的階級傾向青年或者說初醒的階級分子,難免不明確:在這風起雲湧暗流漩渦的歷史關口,融入階級或埋頭挖掘階鬥文化好是好,但究竟作用幾何?個別熱情左青還抱有走韓國左青的路、進廠做工力爭工會的不切實際單純想法,而另一些左青卻沈陷於挖掘階鬥文化的宅男事務員狀態,不經意間漸失了對階級現實的敏感性,這些正是缺乏明確路向及相應嚴肅討論的結果之一。

共產主義工運當然與左翼改良主義工運一樣設法介入具體工鬥,但首要目的不是爭取各項勞權保障、贏取群眾威信、壯大自身影響(這幾個短語抽出來看都沒錯),而是以具體工鬥中的立場和實踐,作為啓發階級意識,開闢、維護和發展階級獨立路向的基點。共產主義工運的日常任務乃是:盡可能維護工人鬥爭的經驗、獨立覺悟與自我組織及相應骨幹力量,在盡可能多的(但客觀情況下難免是少數比例的)先進群眾裡維護獨立的階級政治路線,這一切皆是為著建立工人政權的革命大方向。可以說,共產主義工運是工人革命的雛形體。共產主義工運不是要高懸於工人階級之上發展階級獨立立場,而是要扎根階級深處錘煉自己的歷史核心,與工人階級同呼吸共命運,融獨立階級路向為工鬥的有機因素。發掘以階級獨立路向為核心的階鬥文化與工人(工人鬥爭)的融合點,堅持獨立的階級分析和相應實踐,這些正是從頭到尾貫穿共產主義工運的紅線。用這樣一個大的歷史展望,才可能匯聚和促進從融入工人到階級觀察,從階鬥文化積累到階級分析的一切努力(包括筆者正在寫的這篇工鬥評論),並使各自具體努力自覺深入,擴大,並始終保持強烈的目的性與對階級現實的敏感性。

從共產主義工運的實踐方向看,這是一個宏大的歷史任務。但正如筆者簡略所談,目前我們倡導的諸多具體實踐,皆與此方向有機聯繫。對意義的明確,能更強化當前實踐。今天,共產主義工運能夠、並且必須自覺地為自己開闢道路,並找到更多具體的路。在南海本田罷工牽出的種種改良主義與泛左喧鬧之余,這工廠罷工此起彼伏的夏天,在大規模工鬥浪潮的前夜,認同工人階級的中國先進青年(學生或工人)應該有著更深的思考。

後 記

在本文即將落筆前,有同志提出“左翼工鬥評論的目的與預期效果是甚麼、讀者群是誰”等問題。

關於面向讀者:筆者自2007年開始寫作有關評論——雖寫的很少(慚愧),但它們都首先明確面向:認同或傾向認同工人階級方向的進步青年,包括左翼學生與各行業的年輕勞動者。每篇評論中,筆者都有意強調這一點(雖然總是難以做好)。筆者認為這樣的讀者群是存在的。一味簡單用圈子觀念看待宣傳受眾,這種觀念傾向也可能是生活條件的狹隘導致的,也可能反過來使作者自堵出路。當然,作者與讀者群需要互動,這就對作者提出了生活實踐的要求。工鬥評論作者不只限於坐在書房裡和電腦前。他需要與工人階級 - 青年讀者群保持某種活的聯繫。

關於目的與預期效果:通過對具體鬥爭實例的階級分析,使認同或傾向認同工人階級方向的進步青年,更明確把握獨立的階級利益。另外,工鬥評論需要“超出身邊的事物而看得更遠一些”, 但完全不必面面俱到中規中矩,它只要能始終傳達明確的階級分析——使讀者力求從階級的歷史利益與階級鬥爭的角度,去看待當前具體一場工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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