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佩穎

「我（藝術家陳界仁）因受邀參加美國『紐奧良雙年展』……為取得美國簽證，於2008年9月23日上午12點45分至『美國在台協會』（AIT）辦理非移民簽證（觀光／商務簽證）……當我交付相關文件予美國在台協會面試官時，面試官口氣不耐地指責表格填寫錯誤。……我因為不諳英文，修改其中錯誤時並未察覺還有遺漏。在我二度遞交文件時，面試官語帶不屑地譏問：『你不會去看外面的中文說明嗎？』當我開口詢問他何處填寫有誤，這位口操標準國語的華人男性面試官，盛氣凌人地大聲怒斥：『你給我過來，你要跟我爭辯嗎？我懷疑你是要偷渡！』」

打開藝術家陳界仁的部落格，直接映入眼簾的即為「我懷疑你是要偷渡！」8個大字，接下來解說整個事件的緣由，並在部落格徵求部落格讀者的美國簽證經驗，以及對美國的再認識。
部落格的讀者反應，想當然地充斥著不同的意見。數日之間，數百封留言與回應出現在部落格上，也引起了媒體的注意。

2008年9月30日陳界仁上電視了，不是因為藝術創作，而是上述的遭遇成為一個新聞事件，AIT並以新聞稿回應此一事件並非事實。到了2009年6月，在「威尼斯雙年展」上展出他的新作帝國邊境。帝國邊境為一影像形式，分成I、II。

帝國邊境I開頭即為類似美國在台協會的場景，多位女性站在窗口，以第一人稱敘述被美方拒發簽證的經驗，陳述時語氣平緩、面無表情，但內容多充滿被簽證官自由心證的質疑的歧視與壓抑經驗。帝國邊境II，則為多名婦女站立於台灣機場出入境窗口外，同樣以第一人稱敘述，自己如何被台灣官方羞辱，並且詢問私密、瑣碎且不合常理的問題，例如：夫妻之間的性事、家中物品的位置等等，以及取得台灣身分證需要8年的時間，和其中遭遇到的不合理追問，所有的婦女皆為嫁至台灣的中國籍配偶。

為甚麼作品要分為兩線發展？「帝國邊境」創作中，具體呈現的台灣人入境美國、以及中國籍配偶入境台灣的簽證過程，這樣的過程反應了台灣雙邊的矛盾，一邊強權壓制下的被壓抑及忽視的日常規則，另一邊則為自視為強權的帝國心態。

筆者認為，陳界仁事件乃是全球化資本主義體制下一個例證，它反映了跨國資本如何細膩／粗暴地操控全球不同形態的資本跨越固有邊境的不同形態的流動方式。這深層的問題，值得我們深入思考與分析。

簡要的說，跨國資本主義之下，劇烈的全球流動成為常態情境，一切被視為商品的東西，皆可流動：不只是美國生產的產品，在台灣能夠買得到而已，而是更細緻的：美國設計、台灣管理、大陸生產的跨國生產線模式，商品為了在市場中生產出最高的毛利，在各國各區域尋找最划算廉價的材料、人力，勞力也被視為可被交換商品，成為不能不流動的一份子，高階的勞工例如：台灣出身台灣培養的人力、前往中國成為管理階層、為日本公司效力，這是在台常見的台商現象。

但在台灣另一種常見的流動者，則為另一極端的弱勢與低階勞動者，例如：跨國婚姻下，遠嫁台灣的東南亞籍、中國籍等外籍配偶，另一種則為大型工程中引進，以及在家庭中成為替代人力的東南亞籍勞工。

國與國之間的流動者，有條件有資本者可通商通學，另一則為相對低價，具有交換價值商品的女性與低階勞動者，是兩端極不同和不平等的現象。遷移是權力，也是一種不得不為的壓迫。在菲律賓，受過教育的女性寧願接受不合理的契約，遠赴他國當家務工，因為本國的經濟結構、追逐本身勞力更高資本價值，成為流動者可以說是自願，但同時也被流動的資本壓迫，不得不遠離自己的家鄉。這樣移動的過程，可說是跨國資本主義所造成的具體現象，尤其因為環境低劣而不得不遠離家鄉的移動人口，更成為民族國家地域統治者，眼中的不穩定分子，被想像為貧民窟、掏金者、與不法勾當。

這樣狹義的與想像與心態，也就反映在國與國之間的關卡上，機場、海關、駐外單位、入境過程都成為一可被解讀的鏡子，霸權國家對邊緣國家的偏見，邊緣國家對強權的統治者心態的內化，都被具體的呈現。而這次的陳界仁事件，乃是最鮮明的例證之一。

台灣身為一相對的邊緣國家，一方為美國經濟與政治上的掌控，一方也以霸權的姿態對待外籍移工及外籍配偶，對美國不惜矮化自己、讓統治者心態內化的解讀種種不合理的現象，並視為常理，對外籍配偶及勞工，則以歧視的觀點層層防備，矛盾的心態在此創作雙邊對照下顯露無遺。

另一方面，美國對於台灣，也以台灣對待外籍勞工的心態與方式對待，就算為一多種族國家，仍對「發展中國家、亞裔」這樣的雙重身分存疑：本人親自面試、出示財力證明、詳細的身分審查、不需要具體說明即可駁回入境申請、沒有申訴管道，種種措施與台灣對待外籍配偶及勞工心態不謀而合，為什麼藝術家要生氣？因為身為台灣人，他發現隱藏在種種入境規則中，美國對待台灣人的歧視；為什麼要有另一段影片的說明？因為在種種問題之下，台灣對待外籍配偶的歧視也顯現無遺，「不對等關係」在國與國的關卡間被日常化，帝國從來不曾消弭，反而在邊境的窗口顯現。

以此來看，美國公民入境台灣不需要簽證、不需要身分審查、不需要財產證明、不需要按下指紋，對照最近美國牛進口風波、交換赴美免簽證的事件，也就不得不顯得可笑與荒謬了。
作者按：本文部分內容受陳香君教授啟發，特此說明感謝

（國立高雄師範大學跨領域藝術研究所研究生，台灣公共化協會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