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看到光明:底特律城市破產與美國左翼運動的生機(上)

星期五, 2月 07, 2014





█姚欣進

”....從人的角度來說,底特律當地被資本棄絕而去的68萬居民,政府已無能再提供基本的人身保護、就業與教育的保障時,又該如何呢?資本可以逃離以免虧損,但這些弱勢者能走到哪裡?他們的下一步呢?他們的下一代呢?他們如何生活,而且踐行一個有意義、有尊嚴的生活呢?”

----編者按


“60年前我搬到底特律時,你向空中扔塊石頭,石頭落下來會砸到一名汽車工人;(現在),你向空中扔塊石頭,石頭落下來會砸到廢棄的房屋或土地。”

Grace Lee Boggs



一、敗亡中的城市---從資本的觀點

        百年來,號稱為美國汽車之城,也是當代資本主義工業資本之生產製造業起源地的底特律市,已於2013年7月18日正式申請破產保護。



       在剛好一百年前的1914年,亨利.福特在這裡設立第一個福特汽車生產線(即日後成為生產流程管理濫觴之「福特主義」),第一個鋪設水泥公路和建成城市高速公路的城市。歷經五十年後的1963年,底特律躍升為全球最大製造業中心(包括其與汽車相關的相關產業)。在當時,底特律人口約有185萬人,是全美第三大都市。但如今,底特律人口已銳減到68萬餘人、空屋率至少四成以上、全市失業率高達18.3%(比全美平均值高出一倍有餘)。



        人口持續減少、失業率的大幅飆升,反映了底特律汽車工業的不振、政府稅收的遽降。自過去五年以來,底特律的財產稅收入已減少了19.7%。但底特律的人均課稅負擔,卻是在密歇根州各城市中最高的。底特律的企業所得稅率常年維持在百分之四十的高位(約為週邊其他小城之2倍多),而且底特律是密西根州內唯一還徵收水電消費稅的城市。



        政府稅收一旦大幅減少,其直接的後果就是以下駭人的現實:在2013年,「底特律有40%的路燈和三分之二的救護車是故障而無預算維修,報警後平均58分鐘警察才能做出回應(全美平均值為11分鐘)」;而自2008年以來,市內半數公園已關閉。在2012年,「底特律的暴力犯罪比率在所有人口逾20萬的美國城市中是最高的,其整體犯罪率則相當於全美平均值的五倍」!



        從經濟面、社會面來看,底特律市顯然早已病入膏肓,難以正常運作,而其最後爆發的城市財政破產,不過是落後指標。據報導,底特律在去年七月中旬提出破產保護申請前,在五月時其及期債務(現金缺口)約為1.6億美元,而上年度財政赤字為3.26億。但問題是,其財政赤字是長期趨勢,這短期赤字債額只會不斷增加:「目前底特律市每一美元的財政收入,都將有38美分用於償債,到2017年,這一數字還將上升到65美分」,到了2017年,其財政赤字將由目前的3.26億飆漲到13億!不論是3億或13億,都只是當下的債務,若清算其中長期債務(即其所有資產與負債之差額),則目前底特律債額高達185億美元。



       所謂破產保護,乃是底特律市政府向法院申請在此重整階段,暫緩其債權人向其要求清償債務、拍賣抵押品等,而讓底特律市政府與各債權人一一談判,重新調整債務或協商出新的還款方案。換句話說,這些債權人的權益並非平等的,而有其主次先後之分。那麼,誰會是受害者?



       這185億中70餘億,將可由來自於底特律市目前還有獲利盈餘的大型賭場、發電廠利潤來扣抵。但這兩大獲利來源,早就被當初借款的各大銀行,在簽訂借款契約中明訂為債務擔保清償的抵押保證。而剩下的約110億壞帳,其中約有90億元是市府員工與其退休者的退休與醫保基金(無備用基金支持的養老金債務總額為35億美元、醫療保險債務總額為57億美元),這些都是毫無擔保抵押來清償。也就是說,這些基層公務員的退休老本恐怕將隨同這次破產而一併泡湯了!



      事實上,在申請破產保護的同時,底特律宣佈「在一個月內關閉23所公立學校,同時裁掉600多名教師,有7500名兒童將因此失學」。而在這次破產最後爆發前一年多,該市超過一半工會同意削減薪資,為市府結餘6800萬元,到了前年七月時,當時市長又進一步強制削減工人一成收入。但這些以犧牲受薪者權益為代價的措施,終久無法扭轉財政虧空、走上破產的結局。



二、資本的空間或社群的空間?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底特律今日的破產,其根本的結構性原因早就於五十餘年前就已經存在,只是過去一昧以債養債,如今整個體制再也支撐不了長期的惡性循環,才爆發這破產惡果。



      也就是說,底特律市府之所以會入不敷出,直接原因是:不僅是汽車產業已難撐大局,更關鍵的是,其市民整體結構絕大多數都非能刺激消費、帶動市內經濟欣榮的中產階級。目前的底特律市(面積約370平方英里)的68萬居民居然高達九成是非洲裔、低收入或無業者居多,而其周圍十個郡市,所謂大底特律市郊區,約有430萬居民則九成為白人。換句話說,這城市與郊區的顯著差異,幾乎是實質上的種族隔離!



      這種族上的生活隔離,肇始於1967年美國民權運動風起雲湧的年代,在當年由於底特律市非洲裔青年、工人的街頭騷動抗議種族歧視,引起白人居民開始大幅遷出,非洲裔居民大量遷入。在大量非洲裔居民為選民的現實下,底特律市於1974年選出了第一位非洲裔市長,科爾曼·楊(Coleman Young),任職直到1993年。



       楊市長是有強烈左翼色彩、工會背景,頗有群眾魅力的非洲裔領袖,但他在任的近二十年裡,也不過是一方面執行配合三大汽車大企業收購公共用地,將老社區重整的政策。另一方面,在當時市府財政尚稱寬裕的年代裡,楊市長也提高公共交通建設、挹注公立教育、辦理工會、公務員的退休基金等公共支出之社福政策。但即使如此,在他晚年的自傳中,也悲嘆的總結,底特律由於白人中產階級的大量遷出,這城市在大多數無專業教育技能、無工作或低薪的非洲裔居民組合下,基本上已無翻身的可能。



        事實上,在今日,底特律市內居然只有一條不到三英里的捷運(約十五分鐘就繞行一圈),而在2009年,底特律公立學校學生在全國性數學測驗成績敬陪末座,甚至有三分之一的學生無法高中畢業!



        總的來說,擁有專業技能、有中產階級生活方式與中階水平收入者(他們恰恰都以白人居多!)撤離後,美國的資本實際上也已逐步撤離底特律市了:三大汽車企業只有通用汽車總部還留在市區內,而在生產線上,市區內只有克萊斯勒和通用各有一個裝配廠在運轉。其餘實際作業、衛星工廠等都早已移至郊區的周圍郡市。



        這些居住於郊區的白人中產階級,大概只有在底特律著名的職棒老虎隊比賽時,才會開車回到市區內的老虎隊球場觀看比賽(平均一張約40美元)。據統計,老虎隊這幾年每場觀眾平均有3萬7千人,在美國三十個職棒球隊中排名第七,但這些消費者當然不會是市區內非洲裔居民,而是周圍郡市的白人。



      總結來說,底特律的城市經濟在許多方面(但非全部)反映了當前全球資本主義的縮影與規律。



       從資本運作的角度來說,資本不會跟著一般人來流動,而只會跟著擁有利潤來源(勞動力或消費能力)人來流動。而隨著全球資本主義越加發展,這種掌握利潤標靶的精準度、切割度就越加犀利:凡是沒有利潤的人群聚集之處,不管是否是白人或有多少人,資本就只會撤離;相反的,只要那一個地點是利潤之所在(如有人願意買票觀看的老虎隊比賽),即使在處於形同廢墟之城內,也照樣會有資本到位運作。所以,對於資本企業來說,在他們的資本地圖裡,底特律市是實質消亡了,可以一筆抹去,但同時其周圍的十郡市只要還有眾多的專業技能者提供可剝削的勞動力、可交易的消費力,那就繼續投資,而當地就繁榮可期。所以,底特律破不破產,對資本家來說,其實是毫無重大關係。



      但,問題是:從人的角度來說,底特律當地被資本棄絕而去的68萬居民,政府已無能再提供基本的人身保護、就業與教育的保障時,又該如何呢?資本可以逃離以免虧損,但這些弱勢者能走到哪裡?他們的下一步呢?他們的下一代呢?他們如何生活,而且踐行一個有意義、有尊嚴的生活呢?



       本文不僅是呈顯一個荒謬而悲哀的城市破產故事,更重要的是,我們更應在這無邊黑暗中看到一絲絲光明。而這光明,絕非主觀幻想而是一個活生生的左翼傳奇故事的開始:即本文下篇要介紹討論,一位已在底特律當地從事社區工作與政治抗爭達半世紀的美國左翼、民權鬥士、社區工作者(且有一半華裔血統)的葛雷絲.李.波格斯( Grace Lee Boggs)。我們將討論,她歷經了傳統革命左翼、民權運動的歷練後,如何反璞歸真在這被資本離棄之地,扎根社區基層來號召說:這就是美國左翼的新生機與新出發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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